2019年2月16日 星期六

林妏霜/腐女的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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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林妏霜/腐女的盤子
【野想到】李進文/茄萣. 白砂崙漁港
【剪影】蔡富澧/木耳
【慢慢讀,詩】陳家帶/讀冬天

  今日文選

林妏霜/腐女的盤子
林妏霜/聯合報
圖/賀靜萱
我對自己的愛往往因別人對我的不愛而死去極多。

宛若一條多愁善感的雜巾,

擦拭每個窗明几淨的故事,而終於被棄。

我的徒然只完成了我的尖銳。其後餘生簡直就成尾聲……

最開始總是這樣一種提問:「一個男子,抱著一個和他體型相似的男子,會幸福嗎?」這些對人的指教託付於連鎖信般的內容,並非在索討任何解釋,僅是讓人跟著無關緊要的抄錄,橫斷地收取限定的靈魂。總覺得這樣的他們也許一路平安,於是容許世界的一種可能隨意從口中消泯。那麼,如是的提問者勢必很難想像:男孩與男孩相愛,男孩被另一個男孩傷害;男孩間的曖昧何以能生出千百種甘露淋漓,又不時常只是眼淚。有一種情感實踐在畫格與線稿之間:在輕薄紙張上感覺厚實血肉,給予親密關係的完全慷慨。在每個女孩都注定失戀不被愛的耽美故事裡,同樣讓許多女孩欣悅於一種無效的愛。撩起方方面面的歡愉,感到真正的幸福。

這使我想起了多年之前的同窗K。在那樣初初的互聯網時代,倚賴大量轉寄怪奇圖片與消息以獲取某種友誼的連繫。她總把自己的情感用雅虎電郵信箱勾入,夾帶陌生男子互相擁抱的大片肉色身體,用雲端傳送情事的便利,對我們育成。有時開啟,不意最底下還有動畫檔要領受,滑移那些十八禁的範式,往復的動作色氣滿溢,供給收信者的想像足以更新,使寥寥圖說變得十足可信。在那個我們連談論愛情也許都不知道該從何談起,對觀看赤裸的經驗值仍然過低,無論身體或是心意都扭捏的年少時代,她便知道怎麼去直面這種「好難想像」,去竭力保證這座歧路花園的純粹且美麗。

其後她信中誠實告解:已經不能從異性戀愛獲得熱情,必得經由男男情愛,才能承載自身慾望的重新萌發。我不知道她是否於此間多次重擬她的表白,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回應這份過深的情感支付。她企圖在電腦螢幕前選定收信的我們,給出了一種極為私隱的試探:關於她那最為煽情部分,如何變成日常的催情藥錠。並且需要我們知曉那些廓線分明的邊界。看似極普通的交談,如果我們學會不驚慌,抑或,如果我們原就不驚慌,好像她可以向我們再靠近一些。宛若尋找同道一起索愛──因她不能確定那對我們是不是同樣的餽贈。往後未曾再有過聯繫的日子裡,在某些時刻,當我回憶起《蒙馬特遺書》裡那個生理男孩,總無法陌生於他後來之問:「男人的身體就不美嗎?」即便訴說的方式與對象並不相同,卻同樣單向的情感話語。

男孩之間的情愛終也會為非關男孩的自己帶來某種幸福快樂的感覺,我對知曉這份情感全然沒有一絲阻隔與困難。或許是因為我的這份性情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吧。也或許,一個人的身體會否溫暖得令另一個人想要哭泣,那攸關機會與命運,之於現在的我所能完全明白的僅是:一根手指能夠抵達另一根手指究竟有多珍貴。愛的剝脫,只是其一。

將漫畫書冊一本接著一本,時常不分晝夜的看。在著迷於畫工、取鏡、筆觸粗細,懂得其中的技藝組分之前,這些情感典範總先被文學所撐持,早早在我的同志私有史裡留下深淺痕跡。文本裡的符號組構,讓一份身體長出一個新的房間,是一個房間與一個人的結合。是小說寫作者目睹年少友人在時代的末端,跳著眩目的知識之舞宛如孔雀。是符號的一再轉遞:是宛若鱷魚般善於暗戀的呼拉圈;是日落到日昇前產卵的海生閃光蟲,墓碑印刻上「逐色之徒」四字的荒人;也是從今而後每一個他者都是我的天河撩亂,是從他到我的位移導體。

將這些他人手記攤成索引地圖,也索引出我閱讀的年代。當然有更早最早的溯源,簡直可以拖載著一整個文學世界體驗迴返:是以為自己很快將會同樣早衰的曇花一族,那告別的年代。雙手拆分平整的免洗筷許願:你如何可能轉向我、看見我、聽見那些音波?此類愛戀前史的一路踉蹌,恍惚暗光吧。

記憶迴返的盤子上,人被刀俎切成一塊捧出,有時食人,有時食我。行路難而誰都想永保安康,屢次失去,便屢次想去追討其中的意義:我最感到粉身之事,就有了最慢的凌遲。先拼湊出那些原初的痛楚場景,後來就學會了怎麼在不同地理空間裡搭景;怎麼用文學語言刨刮廢棄的植被。有天我突然意識到:當我傾向在一個故事裡執著於一個人想要袒護,那些相愛的故事便不會以一個人的受傷而告終。現實與虛構此後不在不同時間,而是同時作用。

然後便是,把各種面具與臉孔端上盤子來。把自己的身體空下來。我需要個體的差異抵抗世界的同一,極厭倦那種窸窣著對誰下判語的詮釋方式,將指點指進他人肉裡。但我所有的敘事不過為了完成某種私有體驗,不是別人,只能自己。

在碰觸與不能碰觸間何以輕言愛?最終到底誰願意納入誰的裡面?而同是一條通道,膨脹充滿疼痛,也有不容易準備的那一種;也有一切就歸於失敗的結局。偶爾不到連載的番外篇一切皆是半完成,不會知道世界的甩繩遊戲誰跳不過就被絆倒。那些艱難不被輕易否定,故事於焉展開。集體約定的詞彙用語放進文學裡特殊加工,用不斷的括弧去收容各種人情形狀。括弧裡標誌的並非一處必須受限而為其永生緘默之地;不為記錄一段情感的攻克範圍,也不為絕對的方正與清潔。無限的歪向,萬物皆可萌,倘若萌點能跟上其技藝。

我萌愛上的更是那些清清楚楚的自由。有自由才有真實;有那些人在蒙受他人侵害時,還可能的體恤與可以的柔軟。有時需要感受善良的堪用是因為我已經淚流滿面,脆弱到幾乎不能。更多時候,我對二次元的愛意是從對三次元的尖銳恨意而來。為什麼我的餘生終究不是我能擁有的餘生?不甘願把自己的餘生毫無轉圜地就給了某些人。我幾經更換不同空間,為無關血緣的家庭重組尋找虛構故事裡的支援。進入了離家極遠的異地,一半圍地的繩索得以掙開。

倘若家是一個語言滅絕更無須文字之地,我用那些他人決定的腐語術法覆蓋每一回合自己的哀泣;用盤子上端來的面孔與獲愛的生命不停改寫那些不可能的空間。我需要成為游離者;我需要明白在那些往前進的紙面框幅裡,男孩們會在另一個人臉上的小痣輸入什麼記憶?他們的眉眼、手筋、喉結、嘴角裡為何會有我從未意識的性(別)感?一份身體如何孤注一擲地交遞給另一份身體,伸手一拉就留下河流,而疼痛的承受與歡愉的速度都來得那麼快。

我需要將各種、各種缺席包裹上自我解釋的膜衣。需要動物性的感傷。需要一條獸道般的縱情路徑短暫停棲。

我是與各種理論皆不相符的背叛者,擱淺在自己的鏡中迴影,卻借用了許多個提前取消自己的男孩愛戀故事,生靈般將自己懸吊,在故事結束之後一再地被遣返回現實的身體,重新被虛構所卸除。但還是感到一絲渴盼:這似曾相識的空間能否也有我的置身?能否將我的經驗一併接合?抑或,能被誰的目光凝視,多有一種詮釋我這類人的方式?而我可否有獨特的形狀?

在重複的敘事裡,腳踏車鏈條兜兜轉轉其實悖向指往自己:我是一個移室遺家的女子,只懂顯出不同的稜面以求生。但始終無法從畫著螺旋的時間裡獨自脫逃。

宛若一種否定性的預告:想要成為他人的禮物,這願望已經失去了後援。螺旋的過程沒有好好地將自己轉換,於是一輩子卡在那裡了。就承認有些思念再怎麼努力也傳遞不出去,承認自己就是孤獨到不行。人世總是有缺,我是那其餘的一切。

我用書內的杜撰接近一種書外的沉默。我漸漸變成一個白晝厭者,有我自己時間的使用方式;在能夠步行的距離裡,大抵上我已經成為一個沒有任何地方想要去的人了。是以這樣的一個食腐女子,所能抵達的喜愛就是以上那些不能抵達的全部了。在這種不定期想讓自己就此死絕的渴望裡,我依稀明白了K當年的召喚,也明白了房間深處的孤獨:終於沒有被任何人接住,卻在一個請求正眼看看我的故事裡突然崩盤。那些充滿歧義的身體,是我微量而重要的藥錠,關乎後來自毀如我續生的豔情,活下去的狗糧。

我試圖從記憶裡取下一本耽美書冊。一個被選定為「世界平均值」的樂觀少年,只要他腦海裡的意念不夠節律或過於驚動,達到數值最高標,那樣的意念就被固定成了世界的「普通」。普通的善意,普通的死意,普通的愛意。這樣微不足道的個人感情卻足以改變全人類的意識。這部作品的核心或許是一種趨向群體的恐慌吧。他的食癖成了大家必要的食癖。他的沉睡讓整座城市跟著沉睡。他的憤怒興起一波莫名的憤怒。他發現的凡庸女孩變成人群中的珠玉。生命之於「普通」的定義在此間無以阻擋地不斷被更改。他無法從定義者的身分脫逃,生生滅滅著能掌握在手中的倫理世界,儘管他毫不知情。

也許更令我心疼的是那個作為故事的對位者──另一個知情的,沒有被群體化影響的孤狼少年──被父親的愛所忽略,因自己不被認可的獨特,他必須踩著正確與秩序如水泥地上的腳印,卻又希求能夠得到寬恕,對此有了各種形式的奮不顧身。少年們努力抑制家常的情感:有依戀但不能多要。被監禁的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創造什麼樣的世界,但也許明白「我」才是自己的牢籠。他們只是想順著心意「成為世間的普通光景」。最終那卻變成一個人怎麼從一個與血親聯繫無關的人身上接收愛的問題。

使人完蛋的往往就是最普通的生之慾念、愛的膏脂。如我寒傖的愛意總隨面具被盤子隔了出來。我試圖擺脫延續的慾望,將自己放入食腐族類。日常如此不安,很多的喜悅原來就是一廂情願。我原來是漫畫裡不能前進的單格畫面,只能旁觀著線條的細節。後來我明白了那些從來出不了邊界的語言。我對自己的愛往往因別人對我的不愛而死去極多。宛若一條多愁善感的雜巾,擦拭每個窗明几淨的故事,而終於被棄。我的徒然只完成了我的尖銳。其後餘生簡直就成尾聲……

簡化的想像與固定的正確終食去了我,食去了我的家鄉,也食去了所有錯誤的時間。將沒有可能放到面前。我唯有託以那些被盛裝在盤子上的物事──讓它們各自得到自己的言說吧。如我總在男孩與男孩相戀的故事,一次又一次築建自己的房間,準備覆寫所有的未抵達,並愛著所有無望的人。


【野想到】李進文/茄萣. 白砂崙漁港
李進文/聯合報
應該要有一道竹編的拱橋跨過港口才對呀,童年搖搖晃晃吱吱嘎嘎上橋去。那時下午很長,把倒影釣上來,又放生,直到晚霞涼了。

舢船滿載著迷失的一切方向歸來。當年大海濤濤,獨缺小子壯懷。我一個人站在拱橋獨唱三面沙丘一面海的校歌。

如果在烏魚季,船遠遠插著檳榔紅的旗訊,嘟嘟嘟馬達訴說冬日米酒的孤寂,那拱橋不見了數十年。

從砂崙國小到漁港,途中經過曹老師薛老師的家、經過八歲、中年、老狗和麻將聲,往回走就是白雲村了,許多廟泛著微笑,許多落日返鄉。


【剪影】蔡富澧/木耳
蔡富澧 文˙攝影/聯合報

天地風雨方歇

人間枯榮更迭

台北的祭壇熱鬧不已

沉寂的木棧道

也想聽聽荷花池說些什麼

於是偷偷

長出了耳朵

(本欄歡迎投稿,文長以300字為度,附照片一幀,稿寄:lianfu@udngroup.com)


【慢慢讀,詩】陳家帶/讀冬天
陳家帶/聯合報
不論雪之深淺有無

冬日都沉浸在白之思維


霪雨列陣翩臨

濕意滲透到線裝書扉頁

我們的手勢更沉重了

若果翻閱——


啊記不起來那是聊齋或者紅樓

也不想看冰原極光

就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張口叫冬不叫春


黑風拂袖而至

勁力扎刺於心頭的清醒

我們的耳目更空疏了

若果觀聞——


不論白之聲色虛實

冬日都迷戀於雪之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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