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跟人一樣,要「養」,你讓它沾了水或油,它就「吃」了進去,日積月累,就有不一樣的顏色、斑點或光澤。歲月,分分秒秒都在作用,生命是它的畫布,只要繼續呼吸,生命這塊畫布就是進行式,你永遠可以像孩子一樣好奇……
水墨勾出一把黑椅,簡單率性,椅座正對著觀看者,椅背後面拉出一塊水藍色矩形,橫跨整個畫面,像帷幕,穩定的撐住舞台,沒有起伏,直線直角,十分工整,左上角留白處寫著「背對大海」,這是馮傑在《聯副》刊出的作品〈柴木家具的事〉,圖和文樸素得像白飯,好米煮的那種。刊出半年多了,app累積的「讚」從兩枚增為四枚。你替他心疼,空空的黑椅,沒有來客,卻又背對大海;也暗暗叫好,雖無來客,背後始終有一片藍藍大海。
你也沒有按讚,你們這種人不習慣這時代按讚的方式,包括站出來叫囂。你們這種人,可能就是那海。
馮傑說,他父親把好木質做的家具叫作「細木家具」,一般木質叫「柴木家具」,而所謂「柴木」是楊木、槐木、桐木、榆木、楝木、椿木,他們家多是柴木家具。那些樹名,你多半從小就在古詩文裡看到,原來竟只歸類為柴木,文人果然多半是窮,你馬上想到「茅屋為秋風所破」的杜甫,他〈登高〉詩裡那句「無邊落木蕭蕭下」,據說是在巫山,風急天高,猿嘯而哀,不知那裡有多少樹種,什麼落葉,顯然遼闊深遠,讓他「萬里悲秋」。
年輕的你,不了解人生,你從未想過買任何原木家具。離婚後,你才為自己買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可以叫出木料名字的家具。柚木,一張小几。
其實,你並不知道柚木是什麼,那天,你經過那家柚木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一位同事,他當年替他在大學任教的太太買一套柚木沙發,賀她升了教授、終於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柚木」,那時你是第一次聽到,現在它出現在你眼前,你微微驚訝,其色素淡,其香一點也無,如此平凡,但是,你賭氣似的,決心要為自己買一個柚木家具,什麼都好,賀你有了自由空間。
當時全店打五六折,各式大型衣櫃、沙發、餐桌椅占據主要空間,那小几怯生生站在角落,你以為它是小邊桌,店主糾正你,那是小茶几,他為了省空間,把它豎在那兒。但你認定它是小邊桌,而你就是需要這樣一張小邊桌當電腦桌。你略略搬動了一下它,好傢伙,不起眼的小東西居然這麼重,果然是真材實料,但是,你的五十肩沒辦法把它扛回家,所幸年輕店員願意在下班時順路替你載回來,這讓你每次看到小桌時多了一點溫暖。
它沒有辜負你,豎在沙發前,果然如你預期的,可以當作電腦桌,卻又不像一般電腦桌的冰冷。每天早上,你在上面展開女兒送的筆電,有時加個玻璃碟,漂上一朵梔子花,開始寫作,幸福的一天就開始了。
你父母是戰亂孤兒,結婚成家第一把椅子是同事集資送的,只有框架是木製的,座椅部分是用藤編的,藤越坐越塌,最後成了一個深陷的洞,就算斷了幾根藤,只要那洞可以支撐屁股,都叫堪用,不會報廢。那年頭,碗破了都有人挑著擔子上門,把它加幾根銅釘,補到不漏;這年頭,碗沒破,只因看膩了,嫌舊了,最後整套丟了,心彷彿都不會揪一下。
你成家之後,三十年換過三次家具。剛結婚時,你們都還在念研究所,家裡像學生宿舍,用的是塑膠衣櫥、摺疊式桌椅,書隨意擺放。經濟狀況改善後,新家具進門,一時朝氣蓬勃,但是,一兩年後,衣櫃抽屜打不開、關不上,吞吞吐吐;書櫃也不堪重責大任,板層被壓成下凹的弧形,似乎總在苦笑。後來你才知道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木頭,而是木屑,加上黏合劑,高壓製成的「密集板」。
你終於受不了了,請來系統家具業者丈量,一口氣把書櫃、衣櫃全換了,板材是德國進口的,店家保證不變形、不變色,防火,防水,防蟲。果然,二十年如一日,但不知為什麼,你隱隱覺得它們像妮可基嫚演的電影《超完美嬌妻》,無可挑剔,卻有一種塑料感。
天然的,就不會最美。系統家具很完美,因為它們不是原木,原木會變形變色,不能防水防火徹底防蟲,很難保養,而且貴得要命。年輕的你,時間和金錢都供養不起原木,而且,年輕的你,哪裡懂得人生?
離婚,真是神奇,你原本的世界熟悉到像是什麼都是自動駕駛,現在撞車了,車毀人未亡,你爬起來繼續行走,一切手動,而且刻意開始去做以前不會做的事。人生苦短,而大千世界何等豐富,不要凡事躑躅。給自己買一件原木家具,就是你一系列的新生儀式之一。
這個柚木桌進了你家門後,成為你最鍾愛的家具,但是,每次在移動它時,你心裡都哀叫,問自己為什麼要買一個如此沉重的東西,老了就要簡單,就要放手,斷捨離,不是嗎?幹嘛給自己找麻煩?同時,你也更明確知道,當你愛時,你願意背負。
木頭就是木頭,它的年輪、木質,依它當時經歷的每一天每一秒,風木水火土都不同,它挺身領受的點點滴滴,都一一反映在它的紋理上,有的霹靂如閃電,有的像肝腸寸斷,而且無一不扭曲,絕無直線,深深淺淺,那就是它的故事,它的一生,當初是怎樣的因,現在就是怎樣的果。天然的如果最美,就是美在它的獨特性,沒有一棵樹長在同一個地方,沒有一片葉子曬到的陽光是一樣角度、淋到的雨水是一樣成分,每一棵樹的紋理絕不會一模一樣,有些甚至可能長出一個大瘤,而每一道線條或疤,就是它,它之所以為它。
那張柚木桌沒上亮光漆,店主說,若上了漆,它可能會漂亮一點,但是,它就不能呼吸了。沒上那層漆,它雖然已被刨了根、剝了皮,被砍、被鋸、被削、被片、被磨、被拋光,作了人類的几或桌,但它可以繼續呼吸,繼續分泌油脂,它是活的。只要活著,就會變化,珍貴的是,活的。
它是活的,店主說,「木頭跟人不一樣,它越老越舊越好看」。
其實,木頭跟人一樣,要「養」,你讓它沾了水或油,它就「吃」了進去,日積月累,就有不一樣的顏色、斑點或光澤。歲月,分分秒秒都在作用,生命是它的畫布,只要繼續呼吸,生命這塊畫布就是進行式,你永遠可以像孩子一樣好奇:然後呢?然後呢?木頭和人一樣,越老越舊越好看,但你要懂得,才能看到時間詭奇的手如何浸透這樣一個獨特的生命,看到歲月。可惜很多人看不到,以為任何東西老了、舊了,就該淘汰,該被「世代交替」。
生命恰恰是越老越可貴,越耐看,若看不到,是你不夠深。
你女兒有一張黑色餐桌,她和她的伴侶在北歐家具店買的,木紋粗糙到你覺得可以用手一束一束撕起來,她們在那桌上吃飯、工作、打電動,她們很細心養它,絕不用清潔劑,也不用水,吃過飯,她們用木頭專屬的油擦它。那桌子被養得肥吱吱的,散發出一種幸福感。你很好奇那是什麼木頭,她不知道,只說價格不高,應不是什麼名貴木頭,你不禁想到那句話,「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只要有愛,再平凡的小物都是寶貝。你每次想到女兒,想到她們的家,腦海浮現的就是那張餐桌,及每天清晨她們做的各色不同的早餐。
最近,你搬出女兒好幾年前送給你的鑄鐵鍋,擦去鏽斑,認真的上網學習如何使用,現在,你已可以把鑄鐵鍋當作不沾鍋,煎出漂亮的荷包蛋。鑄鐵鍋也是活的,隨時在氧化,保養不能懶,每次用完,要用溫水清洗,不可用強力清潔劑;食物若燒焦或黏在鍋底,用一點點水,以小火加熱,用鍋鏟慢慢刮除,關鍵字是「耐心」,耐心,耐心,只要有耐心,一定清得掉;洗淨後,把鍋子用小火烤乾,然後裡外全要抹油。以上,沒有一個環節可省,否則一天就鏽了;但是呵,和人生不同,鑄鐵鍋就算鏽了,也不是不可逆,洗去鏽,再烤乾抹油,一切可從頭來起。女兒說,這種鍋若會保養,越用越好用,可以傳家。你覺得鑄鐵鍋可以跟你白首偕老了。
鑄鐵鍋很適合作新人的結婚禮物。一是愛情若想直到海枯石爛,就要學學鑄鐵鍋的保養之道;二是鑄鐵鍋很有家的味道。以前你覺得只有超人才能用那個鑄鐵鍋,因為僅空鍋就超過五公斤,若加上食材和湯湯水水,應該將近十公斤,每次把它從廚房搬上桌時,你都一路呼叫「讓開,讓開」,家人一邊閃一邊笑。每次用它,那頓飯都很有重量,霧滾滾的蒸氣,加上喧笑,熱熱鬧鬧,那就是家。而家,不是永遠都有那麼多人,要記得當下大呼小叫的熱騰騰。每次保養鍋時,微笑,那些歡樂時光就在此刻,好好擦入那些黝黑的鐵裡,銘記,這是讓鑄鐵鍋油油亮亮可以傳家的祕訣。
會變化,無常,不要怕,因為這就是生命,「不盡長江滾滾來」。若怕無常,就用塑膠或之類之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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