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裡,我的興趣是騎車,卻不是跟上了公路車、越野車這般的高價單車風潮,只不過是騎著我那台藍黑色100cc摩托車,將自己與它從新穎光潔一起騎往陳舊,成了風沙滿臉。
機車與我彷彿在很多年前都已早早地先舊了起來,但記憶是不會舊的,它總能逍遙法外,會舊的是人與物,所以不論我們何時回看,童年總是鮮豔得令現在灰暗。寫下記憶這件事,就像把寶物從土底掘出,擺在陽光下、送進博物館供人觀看,瞬間補上了千年時間,成了失彩的兵馬俑,寫完的記憶像沖了太多次的茶包,或風乾了的焦黃照片,再碰就要風化。
但我總不甘它在心底永生豔麗,總想把它拿出來寫成了時間的流沙。
那幾年的騎車時光,我大概去了數十次的淡水漁人碼頭,比起海濱或是任何抵達的風景,我更喜歡的是上路。那條山間公路裡,濃濃的硫磺味和樹影金黃,漫長到永遠騎不完的山道,我將長長的二十歲時光都花在路上,把關渡到八里沿岸的夕陽都看成了畫報上的一抹微光,隨精神可任意召喚出眼前後,我終於跳下了那台機車。不再騎車的時間裡,我用自己的雙腳卻走到了更遠的路上,像是舊金山的39號碼頭。那個父親與母親都曾各自造訪,與身邊的新情人共飲一杯啤酒、啜著濃稠鹹硬蛤蜊麵包濃湯的舊金山「漁人」。
但已是許多年後。
許多年後我才將父母曾分開提起的某段州界風景在心中具象。最早的加州記憶是《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還有播出十年仍沒完沒了的美劇《飛越比佛利》(Beverly Hills, 90210),卻只記下了那光影間的陡坡與山城、那車陣慌忙的巨大城市,以及如今怕是都看不真切的虐戀與真情。但將加州二字連同筆順和陰影都留在我童年腦海的一劃,絕對是1995年的電影《獨領風騷》(Clueless),那滿是噴水池與加州陽光,藍綠或淺棕色閃著金光的西方瞳眼,和女主角Alicia Silverstone儼然成了我心中美國校園YA片(Young Adult)的獨家冠名臉孔。
正是它那與藝術無關,和影展獎項全都絕緣的俗氣,還有創立了美國校園電影裡必備的灰姑娘變身、舞會和真愛之吻的公式,在我心裡爆出了庸俗至底後,堂堂正正開始傲氣的經典地位。
那幾年裡,我逼著父親買下錄影帶,收藏在我滿是動畫卡通的小小寶櫃裡,每逢過年或任何長假,表弟來到我家中時都得捧出來逼他陪著再看一回。儀式般的把所有畫面還原成膠卷,一幀幀的記下了青春該有的風景,對不到十歲的我而言,幾乎成了一種預示、一則預言,只是如今回顧總結,並沒有青春過那樣的生活。搬家、打包和丟棄,我早已經把這卷看了十多年的影帶丟失,就算還在,也沒有倒帶機和放映機可供播放了。
和VHS影帶與家家戶戶都瘋租片打發周末的那些年一般,那家影帶店也成了某種情懷,只供懷念,想念時卻無處探看,像是怎麼丟石子都沒有回音的深井。
早在百視達還沒有倒完,甚至還沒有展店到大街小巷之前,我和父親就開始在那裡租片了。店裡貼的木板牆還未受時間之潮侵濕,仍穩穩的在牆上不像許多年後已四處瘋翹,和那張後來厚重灰黃的地毯一起,還在我記憶的某個區段裡簇新得發亮。我們經常一起去租片,那些影帶架裡堆著成百上千的新舊電影,租片的規則往往只有兩種,一是隨機,但多半是老闆邊泡著茶邊從身後拿出幾部剛到店的新片,也不問父親想不想看全都裝進塑膠袋裡,陪我們一起回家。慶幸老闆的品味不糟,從《脫衣舞孃》(1996)、《斷頭谷》(1999)、《純真年代》(1993)到《我不笨,所以我有話要說》(1995),都曾經齊聚在那隨意抽取的塑袋中,有時逗笑、有時惹哭著我,一路長大。直到我不再蹲在家中看片,走往真正的路上,它也成了記憶井裡無聲的石子,連名字都因為招牌昏黃,未曾記下。
那時的我,從未想過影帶店老闆的來歷,早在爛番茄跟iMDB進入我的觀影史前,他成了我絕對信賴、完全主觀的榜單榜主,每個周末隨他殺出魔山或是在紅磨坊、芝加哥的舞台上開唱。而他總高深的飲著他手邊的茶,就這麼不老不散的坐在我的記憶裡,就像後來的我離鄉上路時,若回頭往童年與家鄉看去,家人與摯友間總夾著他糊去的身影,飄來茶香。
某一個夏日長假,我在一個月裡連看了八次的《獨領風騷》,影帶店老闆大方地直接拷了一片給我收藏。母親則是真正地去了加州,雖然片子裡的Alicia Silverstone聲勢大漲後出演了我私心最偏愛的蝙蝠俠系列,但《蝙蝠俠:急凍人》裡最美的風景卻還是鄔瑪□舒曼。而Alicia Silverstone最終也成了好萊塢深井裡一顆小小的無聲石子,只在我心裡的加州暖陽下,開著車鮮衣怒馬,從未老去。
許多年後我才將父母曾分開提起的城市在心中具象,真正的具象了舊金山與比佛利和似乎只能與情人同去的漁人碼頭。去漁人碼頭的方式不只一種,公車、Uber、走路都可抵達,我和情人卻在一個沒有計畫的周六早晨,穿越空城般的市區,在1號碼頭邊,因為不願再吃冷三明治,而一邊吃著華人小哥賣的昂貴微波叉燒包配上濃咖啡時,看見了水上計程車那艘明黃小船。它圓滾滾的在海面浮沉,上面寫著「SF Water Taxi」,問了票價倒也合理。我們吞下包子,拍淨雙手便上船,船身搖晃不止,一路,不,應該是一海上只看見許多大艦停得離港近近。才在思考原因,金髮的女船長便說了大家正巧趕上一年一度的舊金山艦隊周,今天還有Blue Angels特技飛行隊表演。船從1號駛近39,我們不在路上,在海上,戰鬥機在頭上閃出爆炸的聲響,抬頭卻只看到幾條白線,飛行已在極遠處。
那天的39號碼頭據說是一年裡人最多的一日,人潮與車灑得遠遠,雖沒有盡頭,但與舊時家鄉跨年演唱會那人與人間貼近的程度,實在無法可比。日烈不熱,我們買了冰、忘了墨鏡、坐坐站站與行走,用一下午的時間曬出了一條黑紅後頸。當Blue Angels在天空飛出一朵五瓣花葉的盛放,或是穿心而過的箭矢時,我們也穿行過一片小山坡,走向另一處被人潮拍打的Fort Mason大草地。至此,已超過從前父與母行走的邊界吧?我反覆與自己確認,在所有的記憶中輸入關鍵字查詢,丟進滿坑滿谷的石子,無果。
走過長長的記憶,也走過長長的舊金山東北海岸,我們在重建過後匠氣十足,卻仍自顧自美著的藝術宮坐了下來,旁邊沒有《絕地任務》的史恩康納萊向我私語,卻是包著頭巾伊斯蘭老太太養的日本柴犬對我喘著大氣,潮濕而溫熱。
我不敢說記憶總是潮濕的,這太煽情,但有一些記憶會自帶溫度與日光,只不過你不一定找得著入口,或是像這座宮殿一樣,處處皆是入口。
有過一段時間,我對父親跟我提起的漁人碼頭和火燒島有著最華麗飽滿的想像,如果是畫質一定是Full HD,如果是牛肉那也必定是日本純種黑毛和牛,等級A5。而母親與她後來情人同往,所展示予我的風景評比,至多只能拿下1A景區。我以父親的路為指引,私心幻想的那處碼頭該是海鳥落在遠處甲板,夕陽有著火燒般金黃而斑剝的色澤,但現實卻只是海獅臭腥腥的躺著,偶爾發出幾句寥落乾扁的叫聲。
我不再那麼喜歡騎車,也不知是何時的事,是喜歡坐捷運時那可以抽空思考,憑身體記憶的轉彎與上下;還是因為回到尚未有捷運密布的故鄉,只好開著小車四處穿行。不再在大雨中濕花了妝,不再沒有導航與終點的往前,不在路上,沒有時間在路上,沒有時間等童年垮掉與修復就長大。現在的每一次上路,都有地方得前往、都得在時間前抵達。
機車發不動了,斜斜地停在搬家後的地下室裡,和Gogoro與復刻偉士牌、其他上市絕不超過兩三年,我怎麼也叫不出的新車款一起,卻已哪兒都去不了。我在那趟旅行結束不久,終於在iTunes上買到了《獨領風騷》的片源,如果沒意外,能再多保有它十來年,不需更換格式。
按下播放,我卻好像在比佛利山噴泉廣場後的藍天下,看見不久前走過四分之一舊金山海岸線的自己,她與那漫長暑假裡獨自在家看著一部部舊電影的我、不斷在路上追尋父母行腳的我,無縫密上。
記憶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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